原標題：來自曹縣的小說壓強

《單讀》雜志最新一期《死里逃生》中，小說部分擷取了郭玉潔、鄭在歡、蒯樂昊、索耳、雙雪濤、孫一圣的作品，六個短篇各有特色，最吸引我的是孫一圣的《夜游神》。

這是我第一次讀孫一圣的小說?！兑褂紊瘛窞槭裁次夷兀课艺J為它是六篇中筆力和布局最到位的，相比而言，其他幾篇顯得較為松弛，而《夜游神》顯出了好的短篇小說特有的張力，作者把一個長篇的規(guī)模納入了短篇的格局。孫一圣的寫作狀態(tài)和其他幾位作者也不一樣，他似乎更投入、更沉浸一些，他與他的小說人物之間有種奇特的共鳴感。

現(xiàn)在，孫一圣以《夜游神》命名的小說集出版了，包括了五個短篇。孫一圣的自序《我是我身體里住的一只鬼》，證實了我的想法。孫一圣的老家是山東菏澤曹縣，從這個地名就可以感覺到，這是一個相當鄉(xiāng)土的地方，從這樣一個地方走出來的一個北漂的文學青年，毫無依仗，對故鄉(xiāng)，他有一種難以割舍同時是“弒父”似的復雜情感，而北京，大都市在給予他自由的時候，也令他深深覺得難以融入的冷漠。在暖氣不夠的冬夜，他把小桌子搬到廁所間，借著浴霸的熱度，坐在馬桶蓋上日復一日寫他的小說，馬桶蓋甚至被坐塌了一個。

在搜尋孫一圣的資料的時候，我才發(fā)現(xiàn)，孫一圣的首部小說《你家有龍多少回》在2016年出版后曾經(jīng)引起軒然大波，他那種奇幻的、縹緲的、神經(jīng)質(zhì)的修辭表達，無法獲得大多數(shù)讀者的認同?！赌慵矣旋埗嗌倩亍泛碗p雪濤的《平原上的摩西》幾乎是同時出版的，后者如今炙手可熱，而《你家有龍多少回》引發(fā)的爭議，直接導致孫一圣后續(xù)作品的出版變得艱難，隨后的五年時間，他必須在沉寂的環(huán)境里悄悄地打磨他的作品。

作為一位資深的閱讀愛好者，對于文學作品，我多少是有一些感覺的。當我讀到《夜游神》之時，我覺察到了這部小說那種被壓抑的爆發(fā)力，而讀過自序之后，我明白了那種憋著氣兒的感覺到底是如何產(chǎn)生的，套用一個物理概念，這部短篇小說集有種特別的“壓強”。這種壓強產(chǎn)生于作者以往的經(jīng)歷，而他在寫作時，將其自覺或不自覺地賦予了小說里的人物。

這部集子包括五篇小說，分別是《還鄉(xiāng)》《夜游神》《山?！贰度沼紊瘛贰度碎g》。

《還鄉(xiāng)》與《山?！穼儆谕活愋?，都是描寫離家多年的游子，因故返鄉(xiāng)之后的感受。沒有衣錦還鄉(xiāng)，有的只是滄桑落魄，這就注定了主人公的尷尬境遇?！拔摇币呀?jīng)與家鄉(xiāng)有了疏離和空白，并且無意于填補這種距離感，然而故鄉(xiāng)的人、故鄉(xiāng)的事，總是要時不時地扯拽著“我”，親情、倫理、道德，是非混亂，情感糾葛，這些我們想必都是極熟悉而能領悟的。

這兩篇小說都有濃厚的自傳體色彩，有經(jīng)驗寫作的成分，是現(xiàn)實向的，情節(jié)流暢自然，孫一圣寫起來駕輕就熟。我感興趣的主要是孫一圣的語言質(zhì)感，他的靈氣藏在一些細節(jié)的表達上，等待發(fā)酵。比如，他描寫來接站的姐姐，“窩窩囊囊，脊梁骨直向下出溜，身上也還是冒冒失失，多虧冷寒天，衣裳牽絆甚多，不致禿嚕下來”；他寫自己從蹲坑起身，“因為沒有抽水馬桶的按鈕鍵，伸出的兩根手指都很悵然”；他寫后視鏡里，樹木和電線桿的倒退，“我有種錯覺，我已經(jīng)無限變作很薄很薄的薄，平鋪下去，及至剛好鋪滿所有平原，毫無多余。”這些字詞并不特別，仿佛信手拈來，但當它們組合在一起，就有了奇妙的氛圍感，適當?shù)貍鬟_了人物的心理狀態(tài)。

重讀《夜游神》，這一次，我又多了一些感受。為什么會有毛毛這樣一個“墮落”的，讓人感到冒犯的女性形象呢？假如你讀過上野千鶴子的經(jīng)典著作《厭女》，是否還記得里面有一個真實的案例，講述一位高級白領女士每到深夜就化身娼妓的故事。讓人驚訝的是，這起事件引發(fā)的是很多日本女性的共同心聲，她們吶喊：“東電女職員就是我！”上野分析，這些女性發(fā)現(xiàn)了“內(nèi)心深處的黑洞”，從自己的成長、學校、家庭、職場、社會大環(huán)境里，她們發(fā)現(xiàn)了共同的強烈的壓抑感和撕裂感，她們想用自己的身體去確認性之無意義，宣告男性社會價值觀的空洞與虛無。

《夜游神》不是女性主義作品，它是男性凝視視角的，毛毛的形象被處理得扁平化，毛毛存在于“我”——一個中學生對女老師的青春期性幻想里，后來又在中年時期通過買春的方式，達成了幻夢成真又破碎零落，然而似乎又使得人生所悟上升了境界的這些敘述里。這部小說有兩處需要注意的，一個是毛毛談及自己與母親的關系，她的講述表明了女性的“厭母”情結的根源性的一些因素，代際之間的女人們總是在重蹈這種束縛的法則，那么我們是否可以理解毛毛的舉動所隱含的叛逆與抗爭的意識呢？孫一圣使用了快速的意識流寫作手法，加強了力度，仿佛水流想要沖垮大壩的阻隔；另一個是配角武松的形象，他構成了“我”的另一個鏡像，比膽怯懦弱的“我”魯莽大膽，更容易把欲念的沖動付諸行動，但是，小說讓洗頭女對武松的譏嘲行徑，又瓦解了這種貌似強大的男性象征。

《日游神》和《人間》，可能有些讀者會覺得莫名其妙，它們的表達方式又有些回到了《你家有龍多少回》的語境里。我覺得，孫一圣在內(nèi)心仍然是不服氣的，是的，真正的創(chuàng)作者都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理念。錯亂的時空語序、模糊曖昧的人物形象、莫名不知所以的修辭手法，孫一圣仍然對此懷有極大的興趣。這兩篇小說的整體敘事和結構里，放置了很多懸念，顛顛倒倒，展現(xiàn)了作者對人生以及世事無常的想象和蘊藉，它們通過人物被踐踏、被欺辱的命運，也通過隱喻和寓言的方式來實現(xiàn)。孫一圣無法舍棄對敘事中詩性的沉迷，哪怕它們讓文本顯得雜亂而難以尋找路徑，但是，對于他自己來說，他在努力抵達存在的現(xiàn)場，以寫作的方式，他在抵達自己內(nèi)心的故園。（林頤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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